羞女山下的美女----周扬前妻吴淑媛(节选)
七坛甘草梅———周扬与吴淑媛
叶梦
我无意中走入吴淑媛的故事。
我曾与吴家故宅吴公馆比邻而居10年,那时,我既不知道吴公馆的主人是谁,也不知道这座画栋雕梁的豪宅里有过一位美丽的少女。73年以前,在鞭炮与鼓乐声中,16岁的新娘吴淑媛就在这座公馆的门口被人扶上八人抬的大红轿。据说,当年的婚礼轰动了益阳城的十五里长街,叫人羡慕的不仅是新娘的美貌和富有,更叫人羡慕的是新郎也是翩翩美少年,这一对新人如此般配,真像老天爷定做的一对。
新郎周起应(字杰生,号运宜,后名周扬)家是益阳名门望族。系三国周瑜之后裔。算起来周起应是周瑜的59代孙,周氏族谱明明白白这样写着。后来我看电视剧《三国演义》,但凡看到周瑜与小乔的画面,不由想起周起应与吴淑媛这一对。我惊叹历史的重复,惊叹基因经历千年的传递还能如此准确无误地表达。不能否认,被人誉为美男子的周扬身上就有周公瑾与小乔的血脉。
从周瑜到周扬,这59手接力棒是怎样一棒一棒传递的,人类这种传递的神秘不由人对造化肃然起敬。
周瑜与小乔是一种理想婚姻的典范,成为人们羡慕了千年的佳话。而73年前周起应与吴淑媛在益阳城里的颇为轰动的婚礼,也这一对美貌的少年夫妻成为当时人们羡慕的佳偶。
谁能想到,当年被人羡慕嫉妒的美满的婚姻会发生变故。当年那个美貌富有的新娘会在20年之后于抑郁贫病中死去。吴淑媛之死,所有认识她的人无不为她美丽善良的生命骤然结束而扼腕叹息。
美丽透明的娇小姐
吴淑媛乳名娇娇,人称娇小姐,见过她的人都说她长得很漂亮,难怪周扬一见倾心。
吴淑媛的漂亮是有来历的,这要从她的祖父说起。
吴淑媛的祖父吴家榜是益阳近代史上一个传奇人物。
吴家榜是益阳羞山人,羞山是有名的美女之乡。吴家榜是一个孤儿,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以在资水操舟为业,往来湖湘之间,他人生得高大威猛,不甘做船夫。他在离开家乡时对乡亲们说:我不讨8个老婆不回来。
这不是一句戏言。清咸丰年间,吴家榜投入清军外江水师,在与太平军作战中,以不怕死出名,冲锋陷阵屡建奇功,由士兵及哨弁、哨官一直升到守备都司,最后升到长江水师提督,官至一品。听说吴家榜一身战伤衣锦还乡之日,在羞山下搭了一个台子,他自己坐中间,8个老婆分坐两边。那8个来自江淮的美女坐在台上,让乡亲们大饱眼福。在这个台子上,敲锣打鼓唱了3天大戏。吴家榜的传奇一直流传到如今。也为地方史所记载。吴家榜重义疏财、他做官后在他任职的扬州、镇江、瓜洲一带广结善缘。还捐出17000两银子,为益阳永远增加文武秀才名额各1人。
吴家榜带回的那8个美女其中有一个是吴淑媛的祖母。每年7月,吴公馆举行祭祖活动时,那8个美丽的祖母的画像都会挂出来让后代祭拜。
吴淑媛的母亲不是益阳人,她本是扬州艺妓,人长得高挑好看,娘家姓周。吴淑媛父亲弃世时,吴淑媛和她的兄弟尚小。吴周氏是妾又不是本地人,族内未分任何财物给她,于是她牵一双小儿女,披麻带孝闯公堂,据理力争,使她分得了吴公馆及羞山乡下的大片田庄。
吴淑媛是她母亲掌上明珠,真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托在手心怕打烂了。娇娇从小在这种至贵至尊的环境里长大,备受呵护疼爱。她只晓得读书绣花,不出吴公馆深闺,她的善良与纯真,使她对这个世界的险恶毫无应变能力,这与她的天性和生存环境有关。
吴淑媛与周扬同年,大周扬7个月,1923年2月结婚时,吴淑媛刚满16岁。据老人们回忆,当年周扬的婚礼十分阔气排场,新娘坐的8人抬的大红轿子,接亲的队伍站满一条街,嫁妆中首饰珠宝就有一抬盒。陪嫁的丫环都带金耳环。吴家阔气,周家也殷实,周扬结婚不在自己家里,而是在益阳城的仁和码头租了一套房子。结婚时,因婚礼的排场与新娘子的漂亮引起了族内人的嫉妒。说什么:我们周家只结财主不结官门。族内一个叫曙胖子的无赖为首闹房。闹得把新房中的被褥全搬走,使周扬进不了洞房。婚礼后连续几天都不得安生,不断有人听“壁脚”“捅窗户纸”。后来周扬干脆把木窗揭起,两人睡一头,大声说:“你们要看尽你们看。”这样才把闹房的人平息下去。
周扬的婚礼似乎不太愉快。婚礼上,周家人觉得淑媛妈是姨太,小看她,故意不用正礼相待。去接亲的人有意不穿裙子,按理说不穿裙子接高亲等于光屁股。到了晚上拜过祖宗再拜长辈时,周扬没有对岳母双膝下跪,岳母生气了,执意要喊轿回家,周扬慌忙赔礼才作罢。周扬的岳母,这位扬州女子,这位漂亮体面的吴夫人,她把女儿交给这位周公子,从女儿离家上轿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心便是悬着的。周扬才貌双全,是她中意的女婿。女儿的婚礼她是全力操办,她不能让周家人小看了她。她不想让女儿受委屈。
好在周扬结婚后,与吴淑媛感情特别好,这才使这位牵肠挂肚的妈妈放下心来。
据周扬的姐姐周玉润回忆:周扬与吴淑媛这小俩口感情好,形影不离,连喝水都要共一只杯子一把壶。淑媛回娘家,即使落大雨周扬也要与她同去同回。
周扬初中毕业后到长沙读高中,也是和淑媛双双相陪,相互照顾,他让她读初中。周扬的学校是在长沙戥子桥的复初中学。淑媛随身丫环瑞云照看家,一家人读书住旅馆。后来淑媛怀孕休学,1924年生下他们的第一个女孩欢宝宝,周扬16岁做了父亲,这个小名欢它子的女婴,不但漂亮,而且绝顶聪明,人见人爱。两岁多时,益阳街上的招牌字全认得,可惜这女孩只活了4岁。
周扬没念完高中,便去考大学,考上武汉的大学,看榜时是头名,因一同报考的好友没考上,没去。后来再读上海的大夏大学,只是大学也没读完。
在周家大屋时,周扬平时话不多,埋头看书,亦不理人。姐夫与兄长乃至嫂子都有点畏他,他看不惯便要说。周扬晚年回忆时对儿子说,那时,他是家里的“红卫兵”。
周扬结婚时己与哥哥分家,他分得周家大屋的一半和40担田产。他结婚后接着给母亲做40岁生日,钱很快用完了。从这个时候,周扬开始卖田,不几年,40担田便卖完了。
以周扬当年在上海西装革履出入舞厅结交明星的气派,自然靠稿费是不行的。
吴淑媛从小姐到一个妻子和母亲的位置,她有办法操持这个家。每次去上海,她总是从益阳带去一大包金首饰,她把金首饰换钱对付上海的花销。她把陪嫁的那一抬盒首饰用完了便双双回娘家取。吴公馆娘家像一座银行,那里有取之不尽的金子。周扬晚年对儿子周迈克说:“我那个时候在上海生活全靠你妈。你妈靠什么呢?靠你外婆给的首饰,金首饰一大包,就放在抽屉里,也不锁,没钱用了便取一件去换钱。当年家里人来人往,益阳的林伯森,刘宜生都住在我们家,来往的人中还有地下党和左联的朋友。这么多人都靠你妈的首饰维持。你表舅(刘宜生)不想革命了,要我们一起回益阳,我不同意,他就把那一包金首饰全部拿走了。以此要挟我们回益阳,几天之后,他又回来了,把那包金首饰又送了回来。”
吴淑媛这位吴公馆深闺中长大的娇小姐,像一个透明的水晶人。当年,她有风流倜傥的丈夫和漂亮得像洋娃娃一样的儿子,她满足了。她一点也不相信这个家还会发生变化。她教儿子唱歌、跳舞,唱儿歌和电影里的插曲,她亲手给他们织各色毛衣。这些漂亮娃娃是她的作品。她感到十分骄傲。当年左翼影界把她的长子艾若找去演戏里的一个儿童角色,小小的孩子便进了摄影棚。这事儿极大地满足了吴淑媛作为一个女人的虚荣心。
吴淑媛甘心做一个贤妻良母,她对周扬的革命事业全身心地支持。她认为运宜爱她对她好,她对丈夫的感情深信不疑。在上海时,她曾在丈夫的西服口袋里发现过异性写给丈夫的信,吴淑媛极为坦然地还给周扬。1928年,益阳有两个女共产党,因逃避追捕到上海寻求周扬保护,周扬与她们扮做夫妻和兄妹在一起另租房子住了20多天。这事情事先征求吴淑媛意见时,她也是不假思索欣然同意。周扬晚年在医院给儿子谈到这些往事时,总是要感叹:“你妈妈真是善良啊!那是人世间少有的善良。”
周扬不像吴淑媛,他对于父亲的角色,也许一开始就是拒绝的。
周迈克小时候听妈妈说:“在上海的时候,家里一旦有客人来,你爸爸说要把你们藏起来。他不愿意客人看到你们,他不愿让人知道他这么年轻便有了两个孩子。”
对于3个孩子来说,周扬逃避父亲的角色,逃避了14年,在3个孩子童年与少年时代,父亲是一个空白。
一本信笺和七坛甘草梅
1934年深秋,吴淑媛怀了三儿子约瑟。周扬送她带着两个孩子回益阳分娩。往常,周扬总要等到婴儿落地他才返沪。但这次没有,他没有等孩子出生,就走了。他告诉吴淑媛,若是男孩子取名约瑟,若是女孩子取名亚密。周扬临走时,他给吴淑媛留下一本浅绿色的信笺纸,那上面印了一只飞翔的鸿雁。周扬对淑媛说:“你要常给我写信哦!”身怀六甲的吴淑媛,接下了那本信笺,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爱的运宜会生二心,她没想到,她和他之间以后只能是信笺上来往的夫妻了。她当时更没想到,此行一别,和丈夫竟成永诀。
她原想夫妻别离时间不会长,生了孩子过一段即去上海。上海有他们租的房子有他们的家。大儿子已在小海念小学了。她与周扬夫妻12年,在上海呆了9年。她已经习惯了上海。然而天真的吴淑媛没有想到,她永远也回不了上海那个家了。
据陈子展先生对周艾若回忆说:1934年深秋周扬一家离沪的次日,他去周家,才知一家人己走,但门上挂了一件红色的女大衣,他说:那大衣不是你妈妈的,你妈个子高,那红大衣是小个子女人穿的。
据梅志先生回忆,周扬在1934年从益阳再度返沪,出现在人们面前时,形象已经焕然一新,他已换下惯常穿的西装,着一件白绸长衫,戴一顶白色礼帽,身边有了另一个女人。人们再到周扬家,再也看不到那两个在矮桌上玩积木的漂亮的小男孩以及那个身穿旗袍的贤惠的周夫人了。
上海滩上周扬的新气象,远在几千里之外益阳城里坐月子的吴淑媛一点也不知道,她顺利地产下又一个漂亮的男孩子,她还沉浸在又一次做母亲的喜悦与忙乱之中。
三儿子满月之后,吴淑媛开始用周扬给他留下的信纸写信,浅绿色的信纸一页一页地寄出去了,然而信发出了却久久不见回信,再连去几封也依然杳无音讯。当她终于收到周扬的信时,周扬在信尾这样问她:你怎么老不给我来信呢?吴淑媛接到丈夫的信后笑咪咪地对儿子们说:“你看你爹爹,我给他写了好多信,他自己不回信,还说我老不写信。”现在看来,吴淑媛给周扬的信,也许真的没有到达周扬手中。
转眼到了1935年春天,新生的儿子一天天长大,又白又胖。按理说,吴淑媛又该启程返沪了。这时,周扬来信,信上说,我暑假回益阳。于是吴淑媛放心等暑假了。
淑媛托人买了最好的梅子,周扬喜欢吃她做的甘草梅子,她开始为周扬做分别后的第一坛甘草梅子。
吴淑媛做的甘草梅子,又甜又脆,味道特别好。梅子做好了,孩子们想吃,但懂事,知道那是给爹爹做的。晒好的甘草梅子用一只粉彩瓷坛装着,放在雕花的红漆摆柜上。
到了夏天,暑假来了,周扬却不见回来,那一瓷坛甘草梅子没有人动它。
到了第二年春天,青梅上市,吴淑媛又开始为周扬做第二坛甘草梅子。这时,周扬又来信了,说今年暑假回来,这已是1936年的春天了。吴淑媛根本不会想到其中变故,倒是吴公馆一位老佣人力劝娇小姐携子返沪,吴淑媛则说:“他不来接我,我是不会去的。”
果然,到了1936年暑假,周扬又没有回来,也在这一年,他去了延安。
到了延安,周扬仍保持与吴淑媛的联系,还给儿子捎过一件紫红色的呢大衣。可能是托人从外地买的。到1938年,吴淑媛还收到周扬寄来的一本《安娜·卡列尼娜》,吴淑媛读着丈夫的译著,一边动手为她做第四坛甘草梅子。
周扬的母亲这时写信责问儿子:是不是老婆孩子都不要了?是不是把家里的人都忘了?周母最耽心周扬发生婚变,她喜欢这位老实的不爱说话的二儿媳,怕她受委屈。周扬立即给母亲复信。信的大意是:我现在在肤施(延安)当教育厅长,我不会做对不起家人的事。
还有一个最怕周扬变心的是吴周氏、吴淑媛的妈妈。吴周氏身染重病,生命危在旦夕。但她不放心。她爱女儿胜过爱自己。她还爱女婿和3个漂亮的小外孙。如果可能,她情愿以自己的生命换取女儿的幸福。然而女婿数年不归,这意味着什么?她似乎明白了一切,又不忍心告诉女儿。为了女儿一家,她曾经把家里的金器一包一包地交给女儿。然而,她尽她所能为女儿所做的一切,并不能使女儿获得幸福。
吴母的病逝使这位从小在母亲卵翼下的女儿突然感觉天塌了。她只觉得眼前一片黑。
吴母埋在羞山附近。在母亲亡故的那些日子里,吴淑媛天天领着3个儿子和养女亚密一行5人,早饭后步行去数里之外的坟地。本来并不爱哭的吴淑媛把一世的眼泪都给了她母亲,她哭娘,哭得天昏地暗,地动山摇。她开始是哭诉,哭的内容一天一天从不重复,然后是哭嚎,引得儿女们跟着她哭成一团,哭声惊动了山野人家,大家走拢来,扶了她回羞山长田坊的庄屋。她哭娘的坟,先是每天一次,继而隔天一次,连续哭了数月。
世间的荣枯难料,没想到阔气的吴家也会败落,吴淑媛唯一的同母的弟弟因投资经营袜厂不善,赔了大本。卖了乡间大片田产抵债。几乎一夜之间成了穷人。吴公馆那一间她娘家的“银行”再也无力为她支付金子了。她带着3个儿子一下子陷入贫困。
与周扬的联系几乎中断,这期间周立波曾经从延安南下回过益阳,专程去看过吴淑媛。周立波当然不会把周扬在延安的真实情况告诉这位远房婶婶。吴淑媛表示要跟周立波一起去延安。只是这个时候,她已经去不成延安了。
周立波的妻子姚陵华经常来看吴淑媛,孩子们看见她一来便与妈妈谈很久。她们谈的是什么,孩子们都不知道。
吴淑媛一下子由富家小姐的位置落到平民女子的分上,她居然也能操持起各种家务来。她找来破布条打壳子,为儿子们做鞋子,亲手做各种坛子菜,扑豆角、扑茄皮、扑辣椒和酸菜。这个时候,她带了3个儿子回到新市渡莲庄湾,周扬名下虽没有一分田了,那里的房子还是自己的。
城里和乡下都有闲言,说周扬在外面怎么了,但无论如何吴淑媛就是不信,她根本不相信周扬会爱上别的女人而离开她,她嘱咐儿子们不要听人瞎说,“你爹爹不是那号人。”
那个时候的吴淑媛是个什么样子呢?她已经34岁了。我读到周扬小侄女周舜华一部没有写完的遗稿,发现一段有关吴淑媛的描绘:“大约我5岁左右,我终于见到了我的婶婶,婶娘与3个堂兄及保姆一行5人从城里回到乡下,我的婶娘吴淑媛是益阳吴公馆家的千金,爱称娇小姐。婶娘长得十分美貌,高高的身材,皮肤白嫩,既圆又方正的脸盘,五官十分端正,眼睛特别发亮有神,眼皮儿是双的,睫毛是长的,嘴是抿的,下巴稍稍前翘,她兼有东西方女子的美,她的话特别少,脸上挂着掩盖不住的忧伤,她常常懒洋洋地倚门而立,失魂般的眼睛呆呆凝望着开井里的茶花树梢,一动也不动。她那倚门呆立的神情专注的样子,真像一尊青年美妇人的雕像。”
一张报纸结束了七年的等待
那个倚门望着天井中茶花树的美丽妇人,她在想什么,我们不得而知。她心中的忧郁和痛苦,从不和任何人说。她这一辈子,从不和人争什么,也从不说任何人的坏话,即使她到死,也没抱怨过周扬。除了母亲死,她很少落泪。这位善良的女子把忧郁这一杯毒酒留在心中独自轻酌啜饮。不将自己的忧郁宣泄与人,这无疑是一种慢性自杀。
有一天,正读寄宿中学的长子艾若从学校回来,感觉周家大屋气氛紧张。从乡邻到家人都在传一张报纸,那一张报纸令全家人失色。因为那张报纸,使艾若的祖母,姑妈全都傻了。艾若再看妈妈,妈妈则是木然的,看不出任何表情,但艾若知道妈妈垮了。
艾若一直不知道那是一张怎样的报纸,只知道那张令全家人失色的报纸透露了周扬的消息。
1996年6月我拜访周扬的二外甥胡有萼,才知道那张报纸是桂林办的《救亡日报》,报上登了周扬给郭沫若的一封信,周扬在信上谈了解放区的一些情况,信的末尾附了一句:“苏己进抗大,小孩己进幼儿园。”
信的末尾这一句对于莲庄湾周家大屋,无疑是一声晴天惊雷。
周扬的母亲不知如何面对这位贤德内蕴的二儿媳。
周扬的姐姐周玉润忍不住落了泪,她想不到幸福美满的弟媳也重复了自己作为女人的不幸。
吴淑媛在7年苦苦相思中结构的爱情童话顷刻间瓦解,夫妻20年的情分,全被一张报纸否定,她没有一滴眼泪。
从此以后,吴淑媛病了。
开始只是脖子上长淋巴,一串串,很快成荔枝大一颗颗,继之全身浮肿,卧病不起,受尽折磨。
进城看过一次信义医院,外国医生只摇头,又回来了。
家中可变卖的东西不多,家人翻出几张珍贵的火狐皮,交给本族的一个姓周的去卖,后来连那个人都不见了。
病重的时候,请一次医生,便卖一个彩绘瓷坛,那雕花大柜上的坛子都卖光了。
吴淑媛重病的时候,她腹部有地方痛,她不吱声,只是用被子摁着,那被子被她摁破一块。她即使在最痛苦的时候也不吱一声。她的房里静悄悄的,像没人一样。
吴淑媛病危的时候,己经吃不下东西了,但想吃一种粉皮,想吃新鲜包谷,还想吃一种北方的大梨。当她弟弟吴之清好不容易托人买来一只新鲜大梨时,她己经吃不下了,弟弟俯身抱着姐姐,泣下如雨。
临死前的一些日子,她早已不能说话了,她望着3个儿子,指着柜子,想要告诉他们,又说不出来。她的意思是说那里的东西要保管好,孩子们打开柜子,从那里找到仅有的两枚金戒指,这大概是她最后的首饰了。她从小穿金戴银,不以金银为贵。她陪嫁的那一抬盒金首饰都是经她的手变卖的。出嫁后,她每次从上海回来,都要从娘家带走一批金首饰。在她看来,黄金这东西不值什么。她己经陷入贫困多时,为什么还会有金首饰呢?是不是周扬送她的信物呢?
在吴淑媛的病还没有转重的时候,有一天,正好周扬的母亲、哥哥与姐姐都在她房中,她倚着床,平静地对他们说了这样的话:“我没想到与运宜夫妻只有这么久,20年真是好快,不晓得信就过去了。”当年在床前听妈妈说话的小迈克,感觉妈妈话里一字一句都充满着对爹爹的怀恋。她说过这些,又嘱咐:“我死后,一定要给我的寿衣袖子上加上白条,我走在长辈的前面,是我的不孝。”
吴淑媛说完这些,一屋人都落泪。
她说这样的断头话,是准备赴死,谁也救不了她。
奇异的牡丹花
1942年春天,周家大屋东侧院花圃有一丛牡丹花盛开。那牡丹多年不枝不叶,偏偏那一年突然从地里冒出来,长出枝叶并开出花来,在这院子里长大的孩子们,只听说这里从前有过牡丹并未看见过牡丹,这牡丹开得有点蹊跷,老人们则以为是异兆,深感不安。然而就在这年深秋,吴淑媛死了。
吴淑媛每日在凝望院子里的花木时,难道她的心思都托与这牡丹花了,那埋在土里的牡丹沉睡的根也许知道了这个女人的不幸,也忍不住要破土长出枝叶,开出一丛绚烂的花束。如果花木也能通情,那么这一丛奇怪的牡丹开花的时候,只有吴淑媛一人知道,那花儿是为谁开的。
吴淑媛咽气是在半夜里,3个儿子被人叫醒,一齐跪在娘的床前。
3个儿子当时还没有哭,母亲濒死状态持续多日,她的死来得不突然。3个男孩的耳朵里仿佛响起了妈妈熟悉的歌声:
“小麻雀呀小麻雀,
你的母亲哪里去了?”
母亲与她的歌声飞到天上去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从此就是没有妈妈的小麻雀了。
吴淑媛的灵堂设在周家大屋的后厅,她就躺在那一块“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下。那个平日里闹鬼的后厅,那一间孩子们白天也不敢走过的后厅,如今灯火通明。祭幛,灵幡在寒风中飘舞,3个全身重孝的男孩赤脚在泥地上,跟在道士的黑影里,围着妈妈的灵柩一圈一圈地跑,道士们带哭腔的长歌,深秋泥地的透骨的寒气从脚心直逼他们的心窝。
出殡的那天,3个未成年的孩子三步一跪,五步一拜,扶灵上山。最小的那个男孩才7岁,他们披着麻,身穿孝服。手持孝棍,孝帽上的白色棉花球在风中颤动。一时哭声震天,看了那3个未成年的孩子,任何人都要落下泪来。周家的人更是哭成一团,崽哭娘,家娘哭媳妇,兄嫂姐姐哭弟媳。周扬的兄长周谷宜主持了弟媳的葬礼。他当时在周氏得英小学当校长,他宣布全校放假一天,全体小学生参加送殡的仪仗队。
我于1996年元月去莲庄湾周家大屋时,半个世纪前发生的事无迹可寻。周家大屋的宅院早已不存在,只剩下一栋过去属于周谷宜的正房。顺着古老的院子墙基走,仍感觉这座院子的存在,仍感觉这片土地氤氲着一种古老森凉的气氛。54年前盛开牡丹的那个东侧院花圃,现在己是菜土了。
吴淑媛的墓就在周家大屋宅院的后山,距老屋仅百米之遥。吴淑媛的坟头长满青草与灌木,没有墓碑,有一块墓碑已在文革中被人撬走。
周谷宜家佃户的儿子卜伯藩告诉我:那一座坟是假的,真的坟己于大跃进年代被人撬开,揭去棺盖,发现并无值钱之物之后便填平了。这一个坟堆是听说周扬要回来,乡里临时做的。但地方不对,真正的坟在这假坟堆子下首3米处,那是一片白菜地。吴淑媛的遗骨在那一片水灵灵的白菜下面。冬日的阳光软软的,那一片无言的白菜地没有阳光。
卜伯藩领我走一处屋檐水沟处,撬起一块踩脚的花岗石,提来一大木桶水,冲去背面污泥,露出清晰的字迹:吴淑媛之墓。这时,那个尘封的女人便在我心中清晰起来。
卜伯藩还告诉我,1980年春天,周扬回乡时,在莲庄湾稍作停留,先看了老屋,在当地人陪同下再去看吴淑媛墓,墓地很近,几分钟可达。而且已经走了一半了,吴淑媛墓就在前面了,只需几脚便可抵达。不期这时下起雨来,这雨是38年前的雨,是38年前的那个女人没有落下的泪,这雨下得不是没有来由。偏偏这个时候,不晓得是哪个随从建议:下雨路滑,还是别去了吧,周扬听从建议,退步抽身往回走。那一个坟头那一片白菜地只是陡然地望着他和一个女人的背影离去。也许周扬不想当着众人的面去面对吴淑媛的墓。也许他想用回避了40多年的办法继续回避。他或许没有勇气面对吴淑媛,哪怕只是一座无言的墓。
周扬曾一年又一年地向吴淑媛承诺暑假回来,一年又一年地没有回来,在那个战乱和革命年代,或许有许多复杂的难言的原因。后来周扬去了延安,延安使周扬摆脱了尴尬。这时,周扬仍给淑媛写信,还寄去了自己新的译著《安娜·卡列尼娜》。我不明白周扬为什么不愿意向淑媛讲明实情,这里面的苦衷,大概只有周扬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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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