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忧伤的阳光
参加高考那年的春天，我母亲终于经不住生活的磨打，把我远远地抛在了背后。她过世前，对于我，只说过一句：“芬，一定要考上大学。”
参加高考那年的春天，我父亲抵抗住所有的悲伤，每周给我写一封信，鼓励我，信的最后也只有一句：“芬，一定要考上大学!”
参加高考那年的春天，我用近一个月时间说服自己，忘记丧母之痛，好好备考。我也知道，一定要考上大学。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对于一个农村的女孩子而言，不考上大学，仍然意味着只有两条路：嫁人，打工。对于理想明确的我而言，这决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大学是唯一让我脱离农妇命运的途径，所以，我必须考上大学。
终于熬到高考前一天了，那时是全国统考，七月七日，夏天最热时。全校的考生都要乘车到县城里去，看考场，住宾馆。为了节约吃饭和住宾馆的钱，也为了我有一个更安静的休息环境，父亲把我安排在离考场两里多远的表哥家里住。我先去看了一下我的座位，是一楼一个阴暗教室的进门第一个，心不由一沉：这么暗的地方，这么个入口！
表哥家的房子在马路旁，一天到晚车子川流不息，天又热，人又胡思乱想，这都使我无法入眠。九点多就躺下，辗转反侧一夜，生怕迟到，很早就起了床，拿了准考证，昏昏沉沉往考场跑。可是，晨光微露中，学校除了一动不动五颜六色的旗子，贴在教学楼的各种标语，便是偶尔两三个买早餐的人。等了一个多小时，考生们才陆陆续续集合，入考场。
一坐好，才发现，左边第二个，是我们班的一个复读女生。在老师来之前，她兴奋地悄悄对我说，喂，我们配合吧，你给数学我抄，我给英语你抄。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与我交道并不深的她，怎么如此了解我？不过，在女生中，我数学好是出了名的，只要不出立体几何，我几乎每次都可考满分，而我的英语，也是出了名的偏科。可是，怎么抄呢？她说，试卷长，你做完放下来，垂着，我就看得见了。我想了想，同意了。
开考了，带着红考牌的监考老师显得遥远而威严，我心里不由一阵紧张，试卷发下来，前十五分钟，头脑基本空白，无法答题，等到答题时，发现笔不好使，于是这支用一下，那支用一下，一场语文考下来，一身汗。好在语文是我擅长的科目，再不济，也没太大问题，出考场后听大家都说题目难，我就暗自高兴。
下午考政治，心情平稳了很多，感觉发挥得还好。
一转眼就到第二天了，第一堂考数学。我喜欢数学，它总是让我有无关不克的胜利感。所以做一页，就垂下一页，那个女生就兴奋地抄啊，我的心里，不由也对英语存了一点希望。可是数学最后是一个立体几何证明题，17分，我被卡住了。至今我仍清楚地记得那个题的形状，那个题让我窝心了一辈子，我常想，若不是那个题，我的人生，大概要大不一样了——人生很多时候就决定在这样细小的事情上吧？
她抄了我的数学，志得意满。当年的数学考题很难，出考场很多人哭了，可我考得很好，除了最后那题，其它基本没错。
最关键的一堂，英语开考了，我对她说，要给我啊。她说，好。我就一字不做傻傻等她。半个小时过去，我悄悄看她，她埋头做着，没有一点垂下试卷的意思。我想，还是自己先做吧。最后半小时，我再看她，她仍头也不抬地检查，直到结束。而我呢，一边想着她会给的答案，一边心不在焉地做着，一堂英语下来，我被考得焦头烂额，问她，你怎么不给我看？她理直气壮地说，老师发现了该怎么办？我哑然。是啊，机会主义者，失败是一种必然，她给我上了一课。
第三天上午，关键的一堂历史开考了。为了弥补前一天的损失，我很认真地写着。突然，威严的监考老师发话了：“同学们，二卷（那时是选择题一卷，其它题二卷）只能用一种颜色的笔作答，否则二卷做零分处理。”一瞬间，我的心飞速地沉下去沉下去。因为笔不好写，我所有试卷的二卷都是不停地换动笔做的！我问道：“为什么？”她面无表情地说，因为怕阅卷作弊！
仿佛冬天里当头一盆冷水，我木然了。老师说，作零分的，已经做了，这堂还是要考下去的。她这句话，相当于给我判了一个死刑，然后安慰说，做个饱死鬼吧。
历史不知是怎么下考的，下考后，父亲推着自行车来接我回家。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我说，没戏。父亲说，你平时那么好，怎么会没戏？我很恼，大吼，我很蠢，考不上，可以了吧？你给我准备去打工的钱吧！
父女俩默默地在街口蹲了一两个小时，吃了一碗面，就趁着最烈的太阳往家走。我家离县城有三十里地，要翻过两三个小山坳，加上心里的沉重，我的腿像灌了铅，迈不动。走到距家里只有一里多路的渡口时，已经是黄昏。望着一河铺满夕阳的水，点点闪动金黄的波光，我麻木了很久的心，感到了无法描述的忧伤。坐在河边，那阳光一直陪着我，直到渡船缓缓地过来，木桨击打水面，它一直那样温柔而忧伤地抚着我的面颊，就像母亲的手。
我大声哭了起来。父亲静静地看着我，我想，如果他不在身边，我会死的，我一定会死。
等待结果的那些日子，我每天都会默默坐在黄昏忧伤的阳光里，绝望地遥想着那没有颜色的未来，而父亲，总是默默地守着我，连我半夜里起床，他都会跟着起来。
然后，结果来了。虽然英语和历史考得很糟糕，但是，因为数学，语文的出色，我还是上了线，尽管这条线，并非我所希望的那条，但它毕竟送我在通往理想的路上。
黄昏忧伤的阳光再次照着我，仿佛在对我说，永远不要绝望，因为人生，不是这里，便是那里，总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时候。